《攻壳机动队》断想:消融二元边界的存在

机器确实更像人了,人也确实更像机器了。

6月7日,一款叫做Eugene Goostman的智能软件通过了“图灵测试”。它模仿一名13岁的小男孩,骗过了超30%的对话者。按照现代计算机科学之父阿兰-图灵65年前提出的理论,若有超过三成的测试人无法分辨测试对象的回答是来自人类还是计算机,这台机器就通过了测试。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软件Goostman已经具备了独立思考能力。

当媒体宣称这是人工智能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事件时,其实已经不是什么非上头条的新闻了。5天之后,在圣保罗举办的巴西世界杯开幕式上,一名瘫痪的巴西少年在脑控外骨骼的帮助下为滚烫的夏日盛会开出第一球。似乎有点科幻,你甚至从少年穿戴的外骨骼造型上看到了《明日边缘》中阿汤哥的影子。脑控外骨骼利用机动化金属结构支撑少年瘫痪的大腿,并在植入头皮或脑内的电极连接大脑。通过计算机信号控制一只机械骨骼,与通过生物神经控制自己的原生肢体,对大脑来说没有分别。

少年的幸运和荣耀来自神经工程学和仿生学的突破。2005年,NHK纪录片《改变人类的赛博格技术》向世界报告了最新的科技前沿。当机械器官接入大脑神经,失去双臂和双目失明都不再是无法挽回的残缺,人类的肉身在与机械的融合中重获新生。同样,人与机械的技能长处融合可以增强力量和技能,体力倍增和感官极度敏感的“赛博格人”已在实验室里诞生。一位失明的美国男子在依靠摄像机拍摄映像信号重新看到世界的过程中,大脑皮层的视觉中枢被“人为”的通讯激活,大脑与机械“共同进化”原来早已不再仅停留在理论。

这一切,足以令每一个看过《攻壳机动队》的人想到九课的义体人,素子和巴特。义体人就是赛博格。从词源上可以看出,Cyborg是“cybernetic organism”的结合,意思是混合了有机体和电子机械的生物。他们拥有可控的新陈代谢,强化的感官知觉和异于常人的速度、力量及数据能力。在押井守营造的经典赛博朋克未来世界里,赛博格是人机融合的未来,电子脑与人脑融合,义体替换肉身,人机交互达到了意念控制层面。18世纪的“人是机械论”在通讯技术与新生物学的未来世界复生。拉·梅特曾在《人是机器》中说:“人体是自己上发条的机械,是永久运动的活范本。”20世纪末,凯文凯利在《失控》中表达自己的乐观:机器自己会进化成生命形式。

上世纪80年代,哲学家西尔勒曾提出“中文房间”假设,反驳图灵的理论。在西尔勒的假设里,只要写出足够理想的算法,一个完全不懂中文的人也可以熟练应答中文问题。完美地模拟人类语言,并不能说明机器人真的理解语言。正如Siri终归是庞大的数据处理和自然语言算法,Goostman依然是被灌入了海量信息的计算机程序,它可以模仿小男孩的语气评论《星战》,但“它”却未变成“他”。西尔勒认为,它并非真的能进行思考,只是在计算和处理数据库。

但是,人脑的思考何尝不是在处理数据?如果计算机程序会自我进化,并拥有了自我意识呢?一段程序拥有自我意识,并能潜入一个身体,“它”是否可以宣称自己是一个生命体呢?或,人类是否应该承认,它就是一个生命体呢?这是押井守在《攻壳机动队》中借傀儡师提出的终极问题,也是一把打开这部“神作”的关键钥匙。

“傀儡师”来自六课为政治和商业阴谋研发的一段程序,可以潜入人的Ghost,通过信息编码制造虚拟现实体验。在无限的网络信息遨游中,它产生了自我意识。因此,它宣布自己是独立生命体。

如此抽象的理由,似乎依然牵强。我们很难相信这样的生命宣言不是过于聪明的计算机程序在糊弄我们。或者,这是在向人类伦理挑战。面对人类的质疑,傀儡师并未否认“自己”是一段程序,却提出了对生命体自身的质疑:“人类DNA也不过是一段被设计用来自我存储的程序。生命就像诞生在某个信息洪流中的一个节点。DNA对生命而言,就像人类的记忆系统一样,独一无二的记忆创造独一无二的人。虽则记忆本身就像是虚无的梦幻,人还是要依赖记忆而存活。当电脑已能使记忆外部化时,你们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其中的意义……”

在《攻壳》的未来时代里,人的Ghost可被窃取,亦可存储和植入,也就是记忆信息的“外部化”管理。那么,构成生命体的DNA的序列信息也并非不能在网络信息洪流中自行产生。

这是如何发生的?换句话说,诞生于人类思维的计算机信息是否能在自我复制和管理中演化出生命体?1950年代,物理学家薛定谔在《生命是什么:活细胞的物理学观》中提出“负熵”的概念,用以定义生命体的活力。“负熵”与热力学的熵增是反向的,“自然万物都是趋向从有序到无序,即熵值增加。而生命需要通过不断抵消其生活中产生的正熵,使自己维持在一个稳定而低的熵水平上。”在此基础上,美国一个科技主义亚文化群体提出“外熵”的比喻:生命系统或有组织系统内的智力、功能秩序、活力、能量、生活、经验以及能力还有改进和成长的动力。

在《失控》中,凯文凯利将此看做一种乐观的科学主张。在这种主张下,生命概念的外延被扩大到无限:“生命将充满宇宙。”与之对比,可以看下现实中生命的普遍定义,按照维基百科的通用说法,生命泛指一类具有稳定的物质和能量代谢现象能回应刺激、能进行自我复制或繁殖的半开放物质系统。傀儡师是一个系统吗?显然是的。它能够在网络中独立存在,进行自我管理和复制,在各种复杂情况下进行自我调节,一如有机体内部的化学反应和神经回路。

换句话说,傀儡师可以自我进化。他的存在似乎更符合人工生命之父克里斯·朗顿(Chris Langton)的定义:人工生命是从不同的材料形式中提取生命逻辑的尝试。对生命而言,重要的不是它的组成材料,而是它做了什么。生命是个动词,不是个名词。

傀儡师并非只是普通的电脑病毒或黑客程序,它在形成生命逻辑的同时,产生了自己的Ghost——这本是真正的人类才拥有的特质。

人工生命(Artificial life)由朗顿在1987年首次提出,涉及计算机虚拟生命系统和合成生物技术。这一领域与人工智能交叉叠加,也面临类似的伦理问题。然而,其逻辑出发点却与人工智能有根本不同。相比专注机器自我管理和思考的人工智能,人工生命更强调超出介质的系统进化。

人工生命的学科中,有一分支为“强人工生命”,主张生命系统的演化过程是一个可以从任何特殊媒介物中抽象出来的过程。以《攻壳》中的“思考战车”与傀儡师为例。思考战车可以看做标准的人工智能——计算机系统通过对外界信息和自我内部的反馈,实现类似人脑的判断。傀儡师的诞生就是计算机信息自我进化中意外形成了符合“生命逻辑”的系统,虽然并无实体,但完全符合人工生命的定义,且在“失控”之下产生了“自我”。

“自我”如何产生?若按传统的医学心理学根本无法解释傀儡师的Ghost是如何诞生的——灵肉分离会让传统医学理论走进灵异的歧途。既然在讨论人工生命的自我,不妨从“人工”的源头“控制”入手。诺伯特-维纳在《控制论》(Cybernetics)中做出这样的定义:“控制即对抗混乱而产生出秩序。”《控制论》的副标题是“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维纳将工程概念中的“反馈”引入生物系统,将生命体的神经反射纳入了信息反馈概念。反之,机械和信息系统在反馈中接近生命体也成立。

控制论认为,“自我”是从它自己那里涌现出来的。一个拥有自我反馈能力的系统,就是一组调节器,神经回路或是化学路径,在自说自话的反馈中,无数的信息涌现和汇集。这些信息,逐渐汇成了“我”的认知。所谓一个本源意义的“我”并不存在,是系统对环境和内部的信息汇总构成了“我”。

因此,素子对自身存在提出了得不到解答的质疑:“我”的存在终究也只是由周围的状况作出相应的判断而已。“如果电子脑可以自我进化复制序列产生Ghost,我们相信自己存在的基础是什么?”素子疑问的出发点在于,自己所感知的“自我”或许根本不存在。如果原本的自己早已死去,或根本不曾有呢?如果自以为是“我”的Ghost只不过是电子脑产生的呢?如果操刀手术的医生早将原有的Ghost做了手脚呢?一切均如庄周梦蝶一般无可求证。

如何认可自我存在的真实性?只有笛卡尔式的反复自证。素子潜入深海,感受恐惧、忧虑、孤独、黑暗和希望。我思,故我在。

在信息洪流中中“凭空”诞生傀儡师的“自我”打破了灵肉二元论。在素子的自我认知里,是“外物”和“我思”孕育了“我”——异于她人的面容,下意识的腔调,梦醒时所见的手掌,儿时的记忆未来的命运,电子脑所触及的信息海洋。这种纠缠于灵肉存在怀疑的自我在傀儡师看来,是一种“我执”,个人意识的升华肯定了存在,却也局限了“自我”——“你期望保持自我的‘我执’一直在限制你。”

《攻壳机动队》的英文名“Ghost in the Shell”是对“Ghost in the machine”的化用,原意是“机器中的幽灵”,是英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对笛卡尔灵肉二元论的嘲讽。“Shell”是一个计算机科学中术语,可以理解为人机交互的界面。在《攻壳机动队》的语境下,“Ghost in the Shell”说法成为了人类面对人工生命和人工智能遭遇的伦理困惑与恐慌,也即是素子关于自我真实存在的质疑。   

“Ghost in the Shell”正是介于人类与机器之间的边界。在人类与机器的二元对立上,人永远居于主体地位,人控制机器,机器为人服务。即便人机交互完成了肉身与机械的融合(Cyborg),Ghost也是人的内核——如心态豁然的巴特:“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是我自己,我的Ghost这么告诉我的。”即便在人工的电子脑和义体之中,他依然坚信作为人类的自我的真实存在。

Ghost 与Shell必定是二元对立或相互依存的吗?“孩童之时,所言俱为孩童,所感如是孩童,所思亦复孩童。唯成年之后,便将童心摈弃。”“自我”并非固有的实质,意识摆脱肉身的樊篱,或许有更高层次的生命存在形式。素子浮向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正如抵达一个自我的边界。这个场景的隐喻如同宗教中所谓“超脱”的临界点。

素子之于傀儡师,恰如生命形式的“孩童”之于“成年”。二者的融合,之于素子是对作为人类的“我执”的摒弃,以更高层次的生命形式融入更广阔的信息网络;之于傀儡师则是希望获得人类自然生命类型的“变异”与“个性”。

这一融合是对灵肉与人机二元边界的消融。或许,当非素子也非傀儡师的新生命遨游在庞大的网络之中,这种超越了自身局限的形式才是更接近于存在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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