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它并非偶然,三季一生的植物数不胜数,但只有它,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质,深深地吸引着我去寻找。我把它移种到一个小小的花盆里,光秃秃的茎上还没长出叶子,以至于看不出它是否还活着。恍惚间,我心中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不安。
“那是什么东西?长得怪里怪气的。”妻子指着窗边的它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
“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我在研究的新课题。”
“吃饭了吃饭了,蹲那儿摇头晃脑的,傻不傻呀?”
我在一家大学下属的植物研究所工作,但其实我的专业是明清文献学,无论我的硕士论文还是博士论文都只是着眼于钱谦益这一个人而已,一个绝对的文科专业,跟我现在的工作原本是毫无关系。可现实就是这样,我工作于此,打交道的全是植物,工作内容是寻找研究对象在古代典籍中的记载文献。
我常这样跟自己说,顾炎武、戴震那些文献学大家都曾经潜心研究过植物,我又何苦故作清高。而对于植物的古代文献检索,我几乎是来到植物所以后才慢慢学会的。
所里经常会给我许多稀奇古怪的植物资料,令我查阅。只是这回,我是背着所里,独自研究它的。它在现代叫做“硬藤”,不太好听的名字,木本植物。虽然叫藤,但与我们常见的藤萝有着极大的不同。硬藤不像藤萝那样需要依附盘绕着什么才能生长,它完全靠自我打结的方式站立起来。但很显然这样的生长方式会大大降低它获取阳光的机会,也就是说这种植物完全不懂得如何迅速长高。可有趣的是,硬藤这种植物依旧顽强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其貌不扬地隐蔽在人们难以发现的角落里。
“吃不吃饭了?!我下午还要出去办事呢!”
被妻子一叫,我似乎才回过神来,立刻起身帮她往外端菜。随后是无声的午餐。她吃得很匆忙,我看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大周末的又要加班?”
“嗯!嗯……我穿什么好呢?咳,问你也是白搭。”
“别太累着,你看你的脸色。”
“那能怎么办……选题大会。”
妻子是做图书编辑的,一种不是人类可以干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当人用尽了精力也只能换来颈椎病、肩周炎的报偿。我用余光瞥了瞥那株硬藤。它真矮,甚至还没有花盆的外沿儿高。从我这里望去,隐约只能看到它伸起的枝蔓的顶尖。哦?难不成已经长高一点了?
“傻笑什么呢?”
“啊?……呃,你听说过硬藤的传说吗?”
妻子早就不在餐桌边了。
关于硬藤有很多传说,就像传说中的人参一样有趣。只不过这些传说不是像人参那样发生于深山老林,硬藤这种植物似乎很眷恋人世,完全没有人参那样的仙风道骨。而这些传说多少能在古代典籍中找到它存在的影子,那是一种被称为“回旋草”的植物。我穷极文献得出的结果——我敢保证古籍中记录的回旋草就是现在面前的硬藤。
典籍中大体都有这样一段相似的记录,“回旋草螺旋而生,春季发芽,夏季生叶,秋季开花,花色暗黄,花谢则归。”不过,总觉得这样的记载读起来怪怪的,但问题出在哪里却难以说清,或许仅是直觉而已。
“你又剩饭。”看见妻子碗里剩了一口米饭。
妻子脱得只剩内衣,跑过来蹲到我眼前。拉着我的手,吐了下舌头,说:“我是使劲吃使劲吃才吃到现在这样的。”
我摸摸她的头。
“赶紧穿衣服去吧,小心冻着!”
妻子很快就出了门。
或许早就应该买辆车了,我看着妻子走后紧闭的家门,上面留着张春节时贴上的“福”字,没有光照,也有些褪色,暗淡得很。考下驾照这么长时间,却还让她每天这样拖着疲惫去挤公交……只是买车多少是件大事,还是应该三思才好。
妻子走后,家里倒是格外安静。她在的时候,不大的小屋里只能充斥她一个人的气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光芒,距离她近了会感觉很耀眼。
可不知怎么,忽而感觉莫名的伤感。趴到窗子边向外看,已经立春的天,仍是冷风习习,丝毫没有一点春的味道。她今天穿得可不算暖和,俗话说春捂秋冻,她从来不听。楼下小区里,看见跑动着一个身影,我笑了笑,随她去吧,下次给她买件更暖和点的大衣就是了。
走到小花盆前蹲下。硬藤似乎也仰起头,像是在笑呢。呵呵,是在嘲笑我吧,我挠挠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它去解释夫妻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
想起第一次了解到硬藤还是因为我的一个同事。春节前的事了,我正闲极无聊地欣赏着自己整理出来的文献,同事忽然兴致勃勃地要给我看他的一个女学生的照片。我不想对这位女学生的长相加以评价,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菜。但我受不了的是他的嘴脸,搓着手使劲挤着眼睛,来回放着照片,嘴里还不知所云的念叨着什么。这种人哪里像个当老师的。站在他旁边,听着他的声音,浑身就不自在。正好这时候,不知从哪弹出一个小小的新闻窗口,头条介绍了一种城市里才有却很不常见的植物。然而他却看都没看的把窗口关掉,继续冲着照片咂嘴。
等我回到自己的电脑前,竟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则报道,其实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对所谓的罕见植物已经提不起兴趣,但总应该比那家伙要专业一点吧,当然我承认有时候自己非常孩子气。
从此我对这个植物的兴趣便一发不可收拾。
阳光偏斜,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大半,看样子我也不应该就这样荒废掉。我收拾了些材料,决定赶在图书馆闭关之前再去查些资料。关门时,看了眼斜晖下的硬藤,其实我更愿意叫它回旋草,只可惜随意命名很容易使研究者犯先入为主的错误。
我哆哆嗦嗦的走在街上,这是春天的风吗?我甚至不敢相信几天后就要立夏。与冬天全无两样。记得去年五一的时候,我已经换上短袖,和妻子在展览馆门前的广场上放风筝了。苏式风格的展览馆,在那样的艳阳高照下,虽然闪闪发光,可是就像可怜的小豆冰棍一样都要化了,看起来滑稽又可爱。而今年呢,立春那天还在下雪,而且相当大。现在马路角落的黑泥里还残存着春雪。
几个女孩穿着厚厚的黑色丝袜,裹着大衣结伴从我身边走过。腿倒是都很匀称,远远看去有几分韵味,在研究所里可不会有这样的光景,只是我不喜欢今年流行的样式,不过,妻子今年也是日日如此的打扮。
一大片云压过来,看来又要有冷空气来袭了。只是不知会不会还下雪。
夏天终于还是跨越春季冲入了人们的生活。温度顿时飙升到30℃以上。这样的气温骤变,我甚至听到了楼体似乎 “啪啪”地响。
妻子今天仍在加班。为了去年开始做的一本书,她忙了整整一个春天。那本书终于上市了,可是等着她的还有更新的书更更新的书。她消瘦了许多,都说婚后的人会迅速发福,看起来是我太失职了。
我的确是对她关心不够。自打硬藤搬到家里来以后,我也学着所里那些植物学家们的样子,每日为它做成长数据记录。刚开始,我完全摸不着门路,只是记录下它可以测量到的变化——又打出一个结来,又长高了一点儿,仅此而已。慢慢的,我发现那些记录其实都太过泛泛,便开始大量增加记录内容。先是浇水施肥的次数、时间、用量,而后是它的日照时间,甚至分别记录下直射斜射各有多长时间。
有时候我会拿着记录去找所里的同事,旁敲侧击的咨询一番。而得到的结果不出所料全都是否定的。他们一个个都会鄙夷的看着我,然后不屑的说我根本就不是研究植物的料,在所里这么多年了,竟然还在这种小儿科的事情上兜圈子。他们特别爱说某人喜欢在哪哪哪兜圈子。恐怕是为了形容这个人即迟钝又爱钻牛角尖吧。其实我与他们的交流也只能停留在这样的层面上了。当然,我在他们眼里本就是一个多余的混饭吃的家伙。
可是不管在他们的领域中,惯用的是什么样的研究方法,我总觉得自己的方法是最适合硬藤的。只是我有一株硬藤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他们,不然它必定会进入培养室,永不见天日。
妻子对硬藤充满醋意,这点即便是我的神经再粗线条也是能察觉得到。她说我竟然连自己注视这家伙的时间都要记录下来。从恋爱到结婚再到现在,我对她都没有这么上心在意过。
而我能反驳她什么呢?这的确是事实。只是面对这株硬藤,不记录下那些数据,不通过数据来看到它缓慢生长,我便不敢确认它是活着的。没有数据,它在我面前,光秃秃的,我全然没有一点安全感。
当然,这绝不是我全部的工作。我更在意的是它与回旋草的关系。而且,说白了证明这个我更在行更能上手。只是这个夏天来得太快,我还没准备好,就将在烈日下挤公交车去图书馆了。
真是该死的太阳,毫不留情的将道路蒸得扭曲难堪。
虽然有空调,但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里仍旧潮热,一股书的霉味,让人觉得一架子一架子的书都湿嗒嗒软趴趴的黏在一起。坐在阅览室门口的常年是那位中年妇女,她叫什么家住哪里我全然不知,只是每次都能见到她像现在这样冲着自己桌上的电脑,不知看着什么。我走进去,她连抬眼看我一眼都没有。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可她难道是通过脚步声或者气味来判定进来的人有没有阅览资格吗?她身上的那股杏仁味倒是独具特色,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潮热的天气下。
其实这里可以算是我的半个办公室了。我一年的工作,有一半都要在这里度过。查阅无穷无尽的文献,写出无穷无尽的鉴定报告,没有学术贡献也没有提升的可能。说到底我在所里的作用相当于一个文言文翻译机而已。
我坐到早已习惯的老位置上,用余光撇了一眼消防栓,果不其然,仍旧是那个样子,上面堆满了东西,水杯、饭盒、钥匙、背包,还有三件沾满各种菜汤洗不干净的白大褂……
虽然这个阅览室里的古籍多是建国后的影印本,不是什么善本、孤本,但就如此保存?只是这样的管理我也习以为常了,即便我再爱书,也博爱不到管得了天下所有的书。而且,正如现在,当我想起要做的是为硬藤查找文献资料,潮热难耐什么的全都抛到脑后了。有时连我自己都对这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而惊奇,牵引着我不停向前进的到底是什么?这样的动力对于我是多么地久违亲切而又陌生了。
关于回旋草,我手头有这样几组材料,多数记载了相似的事迹。事迹中记录到,虽然回旋草的出现没有规律,但多数伴随着回旋草的出现,便会在该地区有大彻大悟的修行之人于是年出现。还有就是在各种相关文献批注中有这样的记载,他们都说其实回旋草会将身边的一个人带入一场永不能逃脱的宿命,并在这场宿命里只有无限次的循环。
这意味着什么呢?即便我这个专攻文献的人,也很难参透其中的奥秘。现代人与古代人的思维方式的确是相差不止十万八千里之远了。难道仅仅从回旋草的形态上就能悟出什么人生哲理?那宿命又是什么呢?文献中无一例外,都没有正面的记录过回旋草的特性。这些都更像是古人们借题发挥的臆想,用一种寓言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看法?我想着自己对人生世界什么的感受是那么的愚钝,想必那硬藤自然不是只出现在有灵气的人身边的回旋草了。
电话突然响了,因为是在阅览室里,惊出我一身冷汗。竟然忘了调静音。我迅速按了接听,跑到外面。
是妻子,她问我回不回家了,再不回家就把我那盆破草给扔喽。我看了看外面的天,早就黑了。
面对妻子,我不知道还能多说些什么。她当然不会真的把硬藤扔了,可是跟我赌气是少不了了。最怕的就是她生气,怎么哄也无济于事。本打算晚上好好的坐到硬藤边观察观察,或者悟一悟人生,说不定它真的能告诉我什么真理,只是现在肯定是不可能了,我哪还敢往窗前走一步,看一眼都甭想。
不过说到我和硬藤的交流倒是有些新的发现。因为现在已经进入夏天,它矮胖的枝头上抽出了一只嫩芽,是开始长叶子了。我对这种新的生命迹象不懂得该如何记录才是正确的方法,只好胡乱地记下两瓣叶子每日张开的角度。正是在记录的过程中,我发现似乎它在与我交流什么。没有声音,也不可能有声音,但似乎它在跟我说着什么,我能感受得到。只是这种感受我无法跟别人去说,而且也或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我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有点想看看硬藤现在长成什么样了,今晚的记录还没有做。对那两片娇嫩的小叶子,万分的不放心。可是妻子那里又是避不开的。
从餐桌方向传来一声叹息。是妻子。
我赶紧堆着笑过去问问:“怎么了,老婆大人?”
“烦死了,去去去!”
“别呀,呵呵,怎么了,告诉我吧。”我继续笑着。
“唉……”
“说说,怎么了?”
“你就知道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指了指厨房,厨房的操作台上放着个方形的盒子,显然是蛋糕。什么特别的日子?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唉……你根本就不关心我。我升职了,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然后一起去庆祝一番。可是我在家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不回来。我就一赌气自己给自己买了个蛋糕。拎着蛋糕回来以后,我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赌气。你就知道一整天一整天地盯着那盆东西看……”
“呵呵……”我只好陪着笑。
升职了?在那家压榨公司。做图书编辑再升职还能是什么?项目经理?市场总监?我对这个行业太不熟悉了,只知道其实那并不是她最初真正想要的生活。
那时候,我们只想开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或者在海边或者在梧桐树下,有明亮的落地窗,屋里摆些书。色调不要太浓烈,看起来淡淡的那种,全是阳光的味道。院子里种满自己喜欢的植物,我们穿着统一的围裙,坐在窗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聊聊许久无暇顾及的话题。还有就是养一只胖猫,每天午后,看见它懒洋洋的躺在屋檐下晒太阳,那肯定会带着我们自己都感觉更加惬意了。
“恭喜恭喜呀!我去开瓶红酒,咱们好好庆祝一下。”一切都越走越远了。
妻子摆摆手。
“不用了……我也累了,明天还要赶早去开一个会。你把蛋糕拿过来,坐这儿好好陪我说会儿话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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