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边疆:夏笳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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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夏笳

夏笳,本名王瑶,本科就读于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大气科学系,毕业后进入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学院,完成论文《科幻电影中的女性形象研究》并取得硕士学位。 2010年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所攻读博士研究生,跟随导师戴锦华教授,以“中国科幻文学与文化研究(1991-2012)”作为博士论文选题,并同时参与北京师范大学吴岩教授主持的国家重点社科基金项目“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史”的撰写工作。2014年取得博士学位。目前在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执教。

从2004年开始,以笔名“夏笳”开始发表科幻与奇幻小说,作品五次获“科幻世界银河奖”,三次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已出版长篇奇幻小说《九州·逆旅》和科幻短篇集《关妖精的瓶子》,代表作《关妖精的瓶子》、《卡门》、《百鬼夜行街》、《童童的夏天》、《2044年春节旧事》等被翻译为英语、日语和波兰语。 除创作之外,亦从事科幻小说翻译、影视剧策划和科幻写作教学。喜欢绘画、运动和旅行,热爱美食与梦。相信万物有灵,相信上帝掷筛子。相信 Infinite Diversity in Infinite Combinations,相信 Time Enough for Imagination。 


探索边疆:夏笳访谈

                      文/刘宇昆

要跟上夏笳的节奏很难:她是文学研究者、电影人、演员、画家、翻译,哦对了,还是科幻奇幻作家。她说话语速很快,好像要在每一秒中尽可能塞进更多字节,以跟上她的思维速度。在我们一次谈话中途,她告诉我她得赶紧走了,因为她要去录制一个电视节目,然后回来给满屋子学生做一个中国科幻小说史讲座。同一天晚上,她还得为她在西安交通大学所教授的课程准备一整个学期的PPT。 

我在想她是不是有赫敏的时间转换器。 

夏笳的第一篇作品《关妖精的瓶子》发表于2004年(英文版由LindaRui Feng翻译,发表于2012年11月的Renditions杂志),那时候她还是个大学生。故事想象了另一种科学史,其中“麦克斯韦妖”是一个真正的妖精而不仅仅是思维实验。这篇小说为夏笳赢得了当年银河奖的最佳新人奖,也令她备受关注。同时,这篇发表于《科幻世界》“模糊地带”栏目的小说,用夏笳本人的话说,“引发了一系列激烈讨论,关于科幻小说和其它文学类型之间的边界究竟应该如何划定,我们是否应该模糊(或者厘清)这种边界,又该如何去做。” 

在夏笳的职业生涯中,探索不同世界间的模糊地带成为一个始终如一的主题。完成本科物理专业学习后,她在研究生阶段跨入了电影研究和比较文学的领域(她的博士毕业论文标题为《全球化时代的恐惧与希望:当代中国科幻文学及其文化政治(1991-2012)》。她的作品充满了各种张力:改变中的传统与革命性的现代、核心与边缘、文字书写与活动影像、理性分析与直觉认知。  

作为多项银河奖和星云奖得主,夏笳受到众多粉丝喜爱,也得到同行作家的称赞。但作为一位在男性主导的领域中写作的女作家,她的作品往往无法被“科幻/奇幻”或者“硬科幻/软科幻”的简单分类所限定,也因此一直备受争议。 

(虽然夏笳和我通常是中英混合交流的,但在她的要求下,这次采访以英语进行)


刘宇昆:欢迎你,夏笳。过去你曾把你的小说称为“稀饭科幻”。你能解释一下它的含义吗?

夏笳:谢谢宇昆。很高兴能和你谈话。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英语世界的读者讲这个故事。 

“稀饭科幻”这个词不是我发明的。很多年前,我给好朋友杨青看了我在高中作文课上写的一篇小故事,之后她对我说:“如果特德·姜的《巴比伦塔》算是软科幻里的杰作的话,那么我得恭喜你写出了一篇优美的’稀饭科幻’啦!” 

中国人根据米饭含水量的多少,称其为“硬饭”或者“软饭”,而“稀饭”则明显比“软饭”还要软许多。所以“稀饭科幻”的意思是,由于故事中有太多非科学元素(比如神话、传奇或民间传说),以至于很难判断它到底是不是“科幻”了,就像《巴比伦塔》一样。 

由于杨青和我都是特德·姜的粉丝,她的这句话算是对我的一种表扬。 

在围绕《关妖精的瓶子》究竟算不算“科幻小说”的争论之后,我在2005年发表了我的第二篇小说《卡门》。我将有关波西米亚女郎卡门的哥特传说加入到太空歌剧中,并且在后记中写道,“不管这科幻外衣究竟能被几人承认,在自己改变主意之前,就让我继续从事‘稀饭科幻’这份依稀很有前途的事业吧。”“稀饭科幻”从此变成了一个专门用来描述我写作风格的词,通常被认为是硬科幻或者“核心科幻”的对立面,而后者则以刘慈欣的作品为代表。

 

刘宇昆:《百鬼夜行街》是你第一篇翻译成英文的小说(刊登于《克拉克世界》(Clarkesworld),2012年2月;原作发表于《科幻世界》,2010年8月)。露易斯·提尔顿(Lois Tilton)称其为“文学性的科幻小说……优美的文笔同时融合了科幻与奇幻的隐喻,提醒我们这两者的区别并非如此重要。”看来关于类型文学边界的争论是普遍存在的(虽然我也认为这种争论没有什么用)。除此以外,关于你的作品还有哪些其他评论吗? 

夏笳:除了“稀饭科幻”,我的作品还经常被形容为典型的“少女软科幻”,这为我招来了许多攻击性的批评。发出批评的人往往认为女性永远没能力写“硬科幻”,而只能写点披着科幻外衣的言情(我注意到有相当一部分批评者其实自己也是女性)。 

我非常感谢提尔顿的评论,同时也赞成你的观点:那些长久以来围绕软硬科幻的争论大多时候没什么意思。所以后来我一直避免对“稀饭科幻”做出更进一步的解释。在我看来,“稀饭科幻”不是一个口号或者创作宣言,而只是试图给某些在模糊地带中游荡的无名之物赋予一个名字。与此类似的,“女性科幻”是另外一个我认为难于定义的词。我并不想证明“女性科幻”可以与“男性科幻/核心科幻”一样硬,或者“软科幻”应该比“硬科幻”得到更高评价。一直以来,我想做的不过是跟随自己的直觉,去探索“核心”和“边缘”、已知和未知之间的边疆。这可能是科幻所能够带给我们的最激动人心的体验。

 

刘宇昆:说到“硬科幻”,你是在北大物理学院读的本科(并且你曾帮助修正我小说中的科学细节)。你的学术背景如何(如果有)影响了你的文学分析和小说创作呢?

夏笳:科学训练对我的学术和写作都很有帮助。如果我对一个科学话题有疑问,可以直接查阅相关文献,而不用依赖于媒体报导。这并不枯燥;恰恰相反,这种工作可以使你更好地认识并且去爱这个世界。 

举个例子,最近我做了一个有关时间旅行的讲座,其中提到由于“蝴蝶效应”的存在,导致我们无法准确预测天气,或者预测一个人的生活轨迹。这意味着逝去的每一秒在我们的生活中都同样重要。 

现在的我,是由过去人生中所有瞬间共同塑造的。生命是一桩太过美好的东西,美好到无论怎样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所以不要恐慌,时间足够你爱。

 

刘宇昆:你的小说《童童的夏天》(英文版发表于《提升》,尼尔·克拉克编,2014;原作发表于《最小说》,2014年3月),表现了对未来赛博格以及机器人的乐观态度,这和选集里其他故事都很不一样。这种乐观是你最近的作品中才出现的吗?它从何而来?

夏笳:你的这个观察很有意思。我还记得小时候,我读过的大多数西方科幻故事都以黑暗压抑的反乌托邦世界为背景。人们奋力挣扎却注定失败,最终陷入彻底绝望而虚无的结局。我曾经非常着迷于这样一种未来图景。 

但是我依然忍不住怀疑,究竟人类是真的无路可逃,还是仅仅由于我们的思维壁垒的限制而无法想象出这种逃逸之路。这可能与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历史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奋斗过程,而人类作为历史主体,则应当在此过程中发挥其创造力。 

《童童的夏天》这篇故事源自我的个人经历,我有上年纪的祖父母,他们需要人照顾,而我也曾试着帮忙做一些护理工作。这些工作非常耗神,但与此同时,我也从中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对于老年人来说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这启发了我,让我设想一种可以远程操纵的家用护理机器人。 

同时,这个故事也是献给我去世的外祖父的。作为一位革命英雄,他一直是一位精力充沛的男人,直到被一颗脑瘤击倒。因此我想象出另一种未来,在那里,外祖父起而抗争病魔所带来的束缚,从而在轮椅上改变了自己的困境,乃至于改变了整个世界。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幻想出来的安慰,但在未来,它却有可能被实现。 

这种可能性来自我们自身,来自每一个普普通通、终有一死的人类内心中的勇气与爱。

 

刘宇昆:你的很多作品取材于中国的传统与习俗,并展现出它们不随科技与社会变迁而改变的本质。可是你又告诉我你并不深切迷恋中国传统文化。能否为我解释一下这两种情感之间的关系?

夏笳:说实话,要回答这个问题,你必须首先重新思考“什么是传统中国文化”。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经历了一系列巨变,在此过程中,“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因而我们很难说清楚这种文化迷恋究竟是一种自然情感还是一种历史建构。我喜欢古典中国文学,就像你和其他当代读者一样,但我无法想象未来有一天我们能够从古代典籍中挖掘出什么“传统智慧”来对抗高科技外星侵略者。[刘宇昆:嘿,你这句话给了我创作的灵感……] 

传统一直在随着时代改变。归根结底,是我们这些生活于传统与现代、当下与未来之间边疆地带的人们,通过与传统搏斗而追求自我肯定,而不是“传统”自己保持其不言自明的本质。

 

刘宇昆:有些读者会好奇我如何在翻译过程中改动了你的作品。你能否就这点稍微谈谈?

夏笳:我记得在《2044年春节旧事》的译稿中(《克拉克的世界》,2014年9月;原文发表于《科幻世界》,2013年6月),你对原作进行了几处微妙的调整,让我忍不住会心微笑。比如说,在“大年夜”里,你多加了一句话,向美国读者说明春节联欢晚会不过就是“唱唱歌,跳跳舞,讲点没品笑话,然后就没了”。我的反应是“噢耶,你竟然知道这些!”同样地,在“相亲”中,当经理建议小李让她妈妈帮忙在虚拟相亲过程中提供建议的时候,你加入一句解释说“毕竟,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这句话非常有用,否则美国读者可能觉得这种“妈妈顾问”的事情完全无法理解。 

其中最大的改动,是你建议我删掉“情人节”那一节,这样故事会更短也更好卖一些。继而,你还提议用“Happiness, Anger, Love, Sorrow, Joy”作为新标题,而不是直译为“Old Memories of Spring Festival in 2044.”。我们在邮件上就此争论了很久,最后达成了共识:这些小故事主要探讨的是人们在变化世界中的复杂情感,而不是对未来的精确预测。我很喜欢类似这样的讨论。这种感觉,就像你的小说《思维的形状》里所描写的,人类和外星人的孩子手指相扣,试着从一个新的、陌生的角度来理解这个世界。

 

刘宇昆:能否谈谈你目前为止创作的最长的电影 《Parapax》?

夏笳:《Parapax》 最初是受到了艾伦·布莱内特(Alan Brennert)的短篇小说《回声》的启发,这个故事描绘了一个女人因为多重选择和多重可能性而产生的多重量子态人生。我给我的朋友王垚讲了这个故事,他建议我们用电影的方式讲一个类似的故事,于是我写了这个剧本。 

在电影中,一个学物理的女学生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其实是一部科幻小说的女主角。同时,另一个世界中的女作家在创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突然遇到了一个从她作品中穿越出来的神秘黑衣男子。继而在第三层世界里,一个女编剧和本片导演则谈论着科幻与电影相关话题。 

我必须亲自扮演这三个角色,因为夏笳A,B和C是我的不同分身。这部电影的核心概念是“平行世界”、“多重现实”和“穿越”,与此同时,它还是一部“元科幻”或者说“元电影”。电影片名“Parapax”则结合了“parallel”(平行)与“K-pax”(伊恩·索夫特雷根据基恩·布鲁尔小说而改编的电影)这两个词。我们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它的发音听起来太酷了。

 

刘宇昆:你目前从事很多方面的工作:艺术,学术和文学等。你是如何平衡这些工作呢?

夏笳:我也不知道,大多数时候我仅仅是出于某种爱,然后放任自己像瘾君子一样沉迷其中。 

譬如说,2014年6月,当雷·布雷德伯里(Ray Bradbury)去世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纪念他。所以我花了两周时间翻译了《图画男》(The Illustrated Man)中的七个短篇,然后不得不开始着手准备去芝加哥参加世界科幻大会。当我来到美国大使馆办理签证的时候——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过程,因为申请者经常被拒。签证官问我:“所以你将要参加科幻大会?谁是你最爱的科幻作家?你最喜欢他什么作品。”我回答:“雷·布雷德伯里!(此处省略一万字……)”然后他就递给我一张小黄色纸条:“酷!玩得开心!” 

我冲出去,站在街道上抬头仰望天空,说道:“谢谢你,雷!” 

所以我觉得自己生活中没有什么所谓的平衡,不过是 “就这样吧!”然后开始下一段美妙的冒险之旅。

 

刘宇昆: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夏笳:准备在西安交通大学里开一门好课,写一部好科幻小说,如果幸运的话还想拍一部好科幻电影。保持身体健康,等待去太空旅行的那一天(这不是开玩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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