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记忆

东郊记忆

作者:孔欣伟

(一)

这是一间稍显奇怪的酒吧。脚下是粗粝的水泥地,几幅油画随意地钉在顔色晦暗的红砖墙上,吧台是一块简单到极致的原木色长板。整个风格像是刻意的做旧,但陈重却知道这并不是装饰达成的效果,而是此处原本的面貌。从陈重的角度透过窗户能看到半空中霓虹灯拼出的东郊记忆几个字,这是成都的一处知名景点。说是东郊,却只是二环开外一点而已,这里以前是一座国营大厂,现在已物是人非,在政府主导下开辟成了一处工业遗址主题公园,每天吸引着众多的游人来此或凭吊或休闲。陈重记得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阵雨,但现在外面一丝风都没有,看来多半是预报出错了。

夜已深,酒吧里没剩下几个人了。姬刚一直在摆弄笔记本电脑,这让陈重感到阵阵无聊。

该把剩下的事情告诉我了吧。陈重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姬钢扫了下墙上的时钟,时间还早啊。不过他还是合上笔记本电脑,啜了一大口啤酒。

你说到了这里就告诉我的。陈重很坚持,虽然你雇我出了大价钱,但我干私家侦探这一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打打法律擦边球可以,缺德沾晦气的买卖我可不干。

好吧。姬刚瞟了眼四周,声音压低了些,这里的地形你也观察得差不多了,等打烊了之后我们还会进来。

你是说,到那时韦弧会来。陈重说着话拿出手机看着上面那个人的照片,那是一个目光严肃的中年男子,你觉得他出事了?

韦弧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公司的合伙人。我很关心他。

陈重咧了咧嘴,就是天矢公司吧,不过据我所知你们的公司根本没几个人,好像也没赚什么钱吧。据说公司的运行全靠你父亲那边的资助。

姬钢略微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公司投入很大,现在的确还没赚什么钱。很多核心成果是韦弧做出来的,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你们是研究什么的?

姬钢有些不耐地摆摆头,这和找人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我说了我的原则,真想让我出力就得让我知道些事情。

姬钢沉默了一阵,好吧。我尽量说简单点,你能听懂多少我可不敢保证。他又一次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天矢公司主要研究超自然现象背后的物理机制。

第一句我就听不明白。陈重老老实实地说。

别乱插话,是你非想知道的,听不懂就自己琢磨吧。当然,所谓超自然只是民间说法,我们是想用科学的手段来解释某些奇异的现象,甚至从中发现新的科学理论。

陈重的目光变得有些焕散,你叽叽歪歪一通,老子比没听之前更糊涂了。算了,你还是告诉我为什么韦弧会到这里来吧。

我们公司搜集分析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报道,官方和非官方的都有。结果发现这里非常特别。

这里发生过你所说的超自然现象?

有过几起。曾经有个老太太宣称她清晨见到年轻时的自己一闪而过。还有个小伙子报告说某天半夜从窗户外面见到这家酒吧里一群穿白色工作服的人,旁边一堆机器。

这种事情各地都有过报道吧,你怎么说这里很特别呢?

你说的没错。但我们建立过一个公式,用以标测某地的特别程度。这里发生的灵异现象虽然总数量不多,但却集中在一片非常狭小的区域,。所以从密度而言,这里非常特殊。

 “是什么原因呢?

确切的原因还不知道。姬钢慎重地摇摇头,不过我们分析可能跟这个地方的来历有关。

你指什么?

这里的原址是一家建于1956年的大型电子管厂,那还是所谓的一五计划期间呢,属于前苏联援建的156项建设工程之一,中国第一支黑白显像管和第一支投影显像管就是这里生产的。姬钢喝干了面前的啤酒,又给自己开了一瓶,这个酒吧正好位于电子管厂当年的检测车间,几十年来这里检测过无数件产品。电子管的检测总是会产生高压放电,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这片非常狭小的区域里不断发生的高压电磁反应次数肯定是天文数字,远远超过任何一家普通科研机构,说不定因此产生了某些奇特的效应。

那按这个理由,中国类似的电子管厂还有不少啊,其它地方也有类似报道吗?

这里是最特别的。姬钢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近些年来中国的城市扩张极快,这些老牌厂矿几乎都被搬迁了,旧址也变得面目全非。而这里是最特殊的一处,因为偶然的原因它成为了工业遗址公园,不仅原有的厂房设施得以保留,而且曾经的员工也有许多仍住在附近,即所谓的家属区。你说说看,至少在中国而言,还有哪个地方能同时符合这样的条件?

所以你觉得韦弧是到这里来了。

十天前他留封信,说是研究有了重要进展,需要找地方验证一下。然后我发现公司的一些重要设备也失踪了。

陈重长长地吁出口气,觉得脑子依然很乱,他甚至有些怀疑面前这家伙的神经是否正常。不过管它呢,反正百分之十的定金已经到账,那可是真金白银。陈重已经打定主意办完事拿到钱就尽早抽身,他可不想跟这种神神叨叨的人搅和太深。说不上什么原因,也许是这行干久了之后的一种本能吧。

看到最后一桌客人起身,陈重和姬钢也赶紧出了门。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室外的这一片已经没有什么人。过了一会儿酒吧的灯灭了,老板一行人出来锁上门离去,传来夸张的哈欠声。

B级锁芯。陈重简单试探了下,要稍稍花点时间。

少废话,我花钱就是让你干这些事的。姬钢随手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陈重,这是余款,事情办完了我会告诉你取款密码。等会儿你先进去探探情况,没问题就出来叫我。

锁打开了,可能门轴有点缺油,门推开的时候发出一阵吱吱声,在夜里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陈重握了握手里的电击棍,一头窜了进去。

跟意料中的不同,酒吧里居然不是漆黑一片。陈重抬眼一望,窗外竟然下着大雨,不时耀起的闪电照得屋子里阵阵雪亮,但听不到雷声。陈重还来不及犯疑就见到吧台前有两个人正扭成一团,这时其中一个人影撑起身,一道闪电掠过,连衣帽下赫然显出韦弧冷酷的脸庞,而躺在吧台上已经没了生息的那人竟然是......姬钢。

陈重脑子里的一声,本能地挥着电击棍朝人影追上去。

这么快就出来啦。姬钢迎上前来。

......” 陈重刚一开口就滞住了,你没看到其它人出来吗?

没有啊。我一直守在门口的。姬钢望着气喘吁吁的陈重,有什么事情吗?

陈重没有回答,而是呆呆地仰头望了望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陈重想起天气预报里说今晚有雷阵雨,陈重知道,这会是一场很大的雨……

 

(二)

自那天在山谷酒吧看到闪电下韦弧的幻影,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韦弧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直没有音讯。三个月之前,姬钢也失踪了,据说他捐献了所有的财产,加入了一个海外的邪教组织。

那晚在酒吧中看到的情景,陈重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使在姬钢也失踪之后,他仍然在继续调查。他偷偷在山谷酒吧里装上了针孔监视器,而且每天都会花费时间亲自观看。陈重当私人侦探十几年,锻炼出了一种特殊的本领,他能用六十四倍速观看监控视频,却丝毫不会遗漏任何重要的线索。几个月监视下来,除了发现一些小歌星的风流韵事,并顺带为侦探社的捉奸业务提供了一两次证据之外,无论韦弧、姬钢、还是那种超自然现象,一次也没有在镜头里出现过。

东郊记忆最出名的并不是酒吧,而是那里的音乐。从小众的后摇黑金,到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应有尽有。山谷酒吧走的是民谣路线,经常有歌手在那里驻唱。监控视频是没有声音的,陈重也不是歌迷,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有一天,他在观看监控视频时,发现当天没有歌手现身,舞台正中立着一个大屏幕,屏幕上有一个女生在唱歌。酒吧里的客人很多,有些人甚至只能站着喝酒,大家却都听得很专心。不知为什么陈重忽然心头一动,把监控视频停了下来,找到女歌手脸部特写的一帧画面,当他看到画面上清澈的黑色眼睛时,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种久违的神秘气味。

陈重十七岁时得了一种怪病,从此失去了嗅觉。虽然他再也闻不到任何气味,但是自然赋予了他一种特殊的天赋作为补偿 --- 他可以从眼睛中看到气味。

只有当你失去了嗅觉之后,你才会发现它多么的重要。食物仍然是好吃的,但是却不如之前那么美味了;女人还是漂亮的,但也变得不那么诱人,特别是当那些眼睛中没有迷人香气的时候。什么是迷人的香气,陈重无法用语言解释。例如,有一对双胞胎少女,她们的眼睛都有着水的气味,但是他总觉得其中一个比另一个更加吸引他。开始他搞不清楚为什么,于是找机会认真看了几次两人几乎完全一样的眼睛。他发现姐姐的眼睛闻起来像是一杯清水,纯净而淡泊;妹妹的眼睛却像一条穿过森林的小溪,水香中夹杂着山野的气息,这种香气可以深入你的身体,把你浑浊的肉体变得和它一样透明清澈。但这并不是陈重曾经见过的最美好的气味,最美好的永远属于自然,而不属于人类。

陈重小时候和当护林员的爷爷在山里住过很久,养成了一个人在山林里独处的习惯。即使后来在城市里的生活更加富足,他却总记得爷爷家附近森林里的小溪,那才是最令他舒服的地点。那年十月长假,陈重去山里看爷爷,一天晚饭过后,他独自拿了猎枪出去走走。秋天的气味是混杂的,风中有着落叶、各种野果、一些还没有凋零的野花的香气;春天的香气相比来说更加强烈,但花香掩盖了所有其他的气味;夏天的气味则是干燥、炎热、明亮的;而冬天就和冰雪一样纯净。陈重在失去嗅觉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四季气味的不同,而现在他不能再闻到它们,这些气味却在他的心里开始生根发芽,变得更加清晰;即使是最细微的区别,也历历在目。不知不觉陈重走得远了,天色也黑了下来,他没有带手电,于是有点着急的往回赶,怕天黑了路不好走。回家的路上要穿过一片红枫林,林中杂生着一株高大的香果树;枫叶在昏暗的暮色里看不出颜色,肥大的香果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陈重走到离那株香果树还有五六十步远的时候,看到了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神秘的眼睛。

太阳已经落山,虽然还有些光亮,但是十几步远的地方就看不清楚。准确的来说陈重在那么远的距离是无法看清那双眼睛的;他甚至无法区分那双眼睛的主人是哪一种动物,只能看到一团在地上爬过的黑影。他之所以能看到那是一双眼睛,因为他在头脑中闻到了那双眼睛的香气;那是他一生中闻到过的最神秘的气味,是让人相信自己的人生有了意义的那种气味,是一个人一旦拥有就无法忍受再失去的美好气息。陈重在香气中迷失了,他丧失了一切的记忆,忘记了自己在那里站立了多久,做了什么,又是如何走回爷爷家中的。他只记得那双眼睛散发出的芬芳。

那之后陈重又体验过很多不同眼睛的味道,有各种的动物,有青春俊美的少男少女,有睿智的老者,也有妩媚的妇人,但是从来没有什么气味可以与香果树下的那双眼睛相媲美,直到他看到眼前这双清澈的黑色眼睛。

 

 

 

(三)

山谷酒吧的门口贴着大大的海报:比比全球独家网络驻唱,每周六晚九点。海报上就是在监视视频中出现过的那位女歌手,她穿着很普通,像是一个不太注重打扮的女大学生,唯一特殊的是她脖子上的黑色皮环,和她简单朴素的衣着很不协调,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

比比从来没有在真实世界里露过面,没有现场演出,不接受采访,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和居住地点。她开始只是在网上发一些自己创作的歌曲,慢慢点击越来越多,在独立音乐圈有了名气之后,就开始有人想找她出唱片,作现场,也有唱片公司想找她签约,但是她全都拒绝了。” 山谷的酒保是一个很健谈的家伙,听陈重问起海报里的女歌手,话匣子就打开了,比比在我们酒吧可是第一次实时驻唱,以前她只是发歌曲和MV,从来没有和歌迷直接互动过。

比比专门选这里驻唱,是你们老板和她认识么,还是给的报酬最高?

我不是说了,没人知道比比是谁。比比找我们酒吧驻唱是她自己提出的,第一次电话就是我接的,她说她有个朋友很喜欢我们酒吧的环境,所以专门选了我们。你看那个特制的立地弧形大屏幕,这还是比比团队专门给我们寄来的,只用来每周的直播。比比根本不在乎我们的钱,她网上一首新歌的付费下载,就有好几十万。

那我周六一定要来听听,这么神秘的歌手,第一次听说。

这个周六可不行了,入场券早就卖完了,你可以试试下周的。下周开始我们实行价高者得的方式。你把你愿意出的价钱写在这个信封里,我们会由高到低,头一百五十人可以入场。

陈重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又抽出几张百元大钞,一起递给酒保,说道:这周六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我这个人性子比较急。

酒保看了看名片:好吧,我帮你加个座,不过只能给你一个人,多了可不行。

从酒吧回来,陈重开始认真搜集比比的资料,她最早发MV时用的名字是比利时薯条,歌迷觉得叫起来太绕口,就给她起了昵称叫比比。 她近来越来越红,从不出面开演唱会这件事也为她平添了几分神秘,还给了歌迷一种她不在乎金钱,只是喜欢音乐创作的感觉。

比比每次放出的MV都是在同一个室内舞台上摄制的,背景是一面蓝色的墙,有着深深浅浅斑驳的蓝色。比比的衣着总是很普通随意,但是她的脖子上总喜欢带一个黑色的皮项圈。她的曲风多变,有民谣,也有摇滚与金属气息的歌曲,但是每一首都显示着她天生的才气。

星期六转眼就到了,陈重提前几分钟来到了山谷酒吧。他找了一个角落坐下,要了一杯啤酒,等着演唱开始。冰镇啤酒的口感很好,颜色清澈透明,泡沫细密洁白,值得认真凝视。原始人第一次酿出啤酒时,肯定不是冰镇的,颜色恐怕也是浑浊不堪,也没有洁白的泡沫;但是他们认为啤酒是神的赐予,怀抱着那种神圣的心情饮酒,得到的感觉也许会更加出色吧?

这时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的立地弧形大屏幕上出现了人影。比比依然是往常随意的穿着,斜挎着一把吉他,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闹哄哄的酒吧就沉静了下来。歌声响起,陈重望着屏幕上的眼睛,沉溺在神秘的香气中,整个人仿佛在下落,向着无底的深渊堕落。他神思恍惚,听不懂歌词在唱些什么,但是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香果树下匍匐着的身影,被遗忘的记忆有些松动,他隐隐记得那天自己做了一件很邪恶的事情,但是只记得几个片段,还不能连贯在一起。陈重想到:那就是真正的我么?我的本性是否真的如此邪恶呢?但是,在让人堕落的歌声与香气中,邪恶似乎也只是一件很普通平常的事情,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

比比独自唱了几首歌之后,停下来说道:最近有两位同样热爱音乐的朋友加入了山谷,我们组成了山谷里第一支乐队,这是我们乐队带给大家的一首歌。这时镜头给了乐队的鼓手和贝斯手,让陈重大吃一惊的是,那两个人竟然是韦弧和姬钢,他们怎么会和比比在一起,比比说的山谷又指的是什么?无数疑惑涌上陈重的心头,连脑海里的香气也仿佛变的淡了。

听完歌从酒吧回来,陈重立刻开始调查姬钢加入的邪教组织。韦弧和比比的信息不足,但是姬钢还是留下了很多线索的。通过讯问姬钢周围的人和调查捐款的去向,陈重很快锁定了姬钢加入的邪教组织 --- 育空山谷。

把育空山谷称为邪教也许并不妥当,它的前身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的集体农庄,有着五十几年的历史,但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加入这样的组织,加上经营不善,陷入了危机。于是一个中国的富翁出资买下了它拥有的土地和宗教法人的资格,变成了现在的育空山谷。

育空山谷没有什么清规戒律,也不要求皈依特别的信仰,只是进入山谷的条件异常苛刻。首先你要捐赠你所有的财产,而且数值要相当于你一生曾经拥有过的最多的财富。就是说如果你现在拥有的财产是你一生的巅峰,那么你全部捐出就可以了,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要努力重新积累到巅峰才可以加入。这个条件防止了人们因为一时失意加入山谷,或者只是把山谷当作一个避难所。其次,你要在山谷外围的别院里学习半年,一方面是学习静坐冥想的功夫,一方面需要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精神享受,而且如果在这段时间退出,还可以拿回自己的财产,只需要支付在别院的食宿费用。

但即使加入条件如此苛刻,育空山庄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每年总有几个杰出人士会舍弃所有财产加入山谷,而山谷也因为这些人士的加入,钱财上并不匮乏。一旦加入山谷,就不再拥有私人财产,所有人赚到的钱都为所有人一起拥有。例如,比比最近在网上发布的新歌,就为山谷带来了几百万的收益。

陈重搜集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加入育空山谷的个案,发现很多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在加入前曾经获得访问山谷的机会,但是因为在访问前,育空山谷都会要求访问者签署一份严格的保密协定,访问者无论决定是否加入山谷,对于他们的所见所闻都守口如瓶。

捐献所有的财产,对于陈重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金钱在当今的社会,不光是物质享受和社会地位的代表,也是一个成年男子的事业和自尊,而且决定了一个人的自由程度。自由在本质上在于可能选项的多寡,即使你不喜欢某个选项,不选择它也是你的自由;但是如果你很贫穷的话,很多选项对你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你的人生会变得很狭窄,也就丧失了很多自由。

不过陈重很向往去看一眼真实世界里比比的眼睛,视频带来的香气总是不那么真切。他开始设法获得访问山谷的机会,但是发现这很不容易,每个访问者都是被邀请的,但是没有人知道育空山谷是如何筛选出访问者的,山谷也没有一个渠道让外人联系,陈重努力了很久,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碰壁多次,陈重心想作为一个私家侦探,还是要用一个私家侦探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四)

育空山谷位于加拿大育空原住民保留地,在印第安语里,育空意为大河。整个育空地区有四十多万平方公里,和四川差不多大,但是只有三万多人口,其中两万人生活在首府白马城。陈重在离山谷最近的小镇租了一间大屋,这个原住民小镇只有几百个居民,常年没有什么人造访,年轻人大都去了城市,因此有很多空屋,租金异常便宜。

小镇上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只有一家老旧的酒吧。酒吧的名字叫格陵兰,老板是一个来自冰岛的老人。老人须发皆白,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让陈重闻到一种冰雪混杂着火山熔岩的气味。他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于是在小镇暂住的日子里,陈重每晚都会去老人那里喝酒。

山谷周围很荒凉,四面都是高山,唯一可以抵达的道路也被拦住,立着私人物业,请勿进入的牌子。这条道路偶尔才有一辆运货的卡车经过,司机也是山谷的居民。陈重早有准备混进山谷可能很难,他随身携带了无人机的零件,组装好之后就开始进行对山谷的监视。

山谷从天上看起来和育空其他的小镇很相似,五彩斑斓的一栋栋木制独立屋,没有什么高楼,也没有太豪华的别墅。不过房屋道路都保养得很好,不像育空地区其他的小镇总给人破败的感觉。有些特别的是房屋的布局,在山谷的正中央有一排灰色的房屋,非常显眼。这排灰屋的墙壁和屋顶都是纯灰色的,但是每一扇门却有着不同的色彩。灰屋连成一排,南北向横列在山谷中间。不知有什么特殊的用处。

陈重第一天就找到了韦弧和姬钢的踪迹,他们两人结伴去了一间棕黄色原住民风格的木屋,两小时后又有说有笑的一起走出来。陈重感觉他们应该是和比比一起在排练,但是棕黄木屋的主人一整天都没露面,陈重无法确认自己的推断。以后几天也都是如此,每天下午韦弧和姬钢都会结伴去棕黄木屋,但是木屋的主人却从来不露面。几天监视下来,育空山谷里的气氛异常的平和安乐,每个人似乎都在自由的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没有烦躁与焦虑,即使是无所事事在闲逛的人,你也会觉得他们非常喜欢这种悠闲的状态。

这样看了五天,陈重开始认真地考虑放弃财产加入山谷的可能性。山谷中每一个人那种发自内心的喜乐,让人想起放暑假时尽情玩耍的小孩。陈重非常怀念自己童年时代无忧无虑在山林中游荡的时光,一点小事就可以让自己异常的开心;唯一的遗憾是儿童没有自由,不能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这座山谷好像有着让人返老还童的魔力,里面每一个人的心灵都似乎回到了纯真的童年,但是阅历和智慧依然还在,看上去,他们像是一群成熟的儿童。

第六天的傍晚,山谷里发生了一间奇异的事。

在前五天,山谷中央的灰屋一直没有人进入过。到了第六天傍晚,所有的人开始慢慢聚集在灰屋两侧,男性在东面,女性在西面,每个人选择了一扇门,每扇门前只有一个人。众人静静地站在门前,等待着门的开启。直到此刻,陈重才第一次认真的观察灰屋。他发现灰屋占地非常大,东西有将近二十米宽,南北有四五百米长,每隔两米就有一扇门,门的数量比山谷中的人要多上很多,很多门前都没有人在等待。

仔细研究着无人机传回来的视频,陈重在一扇天蓝色的门前找到了比比。她身穿白衬衣,牛仔裤,脖子上还是带着那根黑色皮环。她此刻的样子不像演唱时那么专注从容,反而有些恍惚忐忑,眼神里竟然有些迷茫。其他人也有着相似的神情,仿佛在等待着一件有些抗拒但是又必然要发生的事。

太阳落下时,门打开了,十几分钟之后,就开始有人陆续出来。从灰屋里出来之后,所有人都直接回到各自的住所,没有互相交谈,但是看神情都放松了下来,又回到了平常无忧无虑的样子。过了一小时左右,比比和姬钢都出来了,韦弧却还在灰屋里面。

又等了半个小时,韦弧进去的那扇门被从内侧踢开,韦弧赤身裸体的走了出来,他手上仿佛拉着什么生物,而且那个生物在用力地挣扎。韦弧用手撑住门框,努力要把它拉出来,但是监控视频里,拉出来的却是一片虚空。韦弧用力的把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拉了出来,重重地关上了门,然后似乎发生了什么让他非常吃惊的事,他一下仿佛被凝固了,放开手傻傻的站在那里。

无人机的监控视频到这里中断了,陈重满心好奇,但也无可奈何。不知是什么东西无法被拍摄到,但是很明显韦弧不光看到了它,也摸到了它。

 

(五)

第二天陈重收回无人机之后没有回居所,直接去了格陵兰酒吧。一进门,他就看见韦弧坐在吧台前,面前摆着一溜十二杯伏特加。小镇的酒鬼最喜欢这样一口气干上一打烈酒,因为如此很快就醉了,省得慢慢喝要花更多的时间。韦弧正喝到第六杯,后来陈重才知道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打烈酒,之前他已经干了一打白兰地,和一打威士忌。陈重在韦弧身边坐下,和他打了个招呼。韦弧的眼睛让陈重闻到的是一种锋利的气味,好像一头狼或者一只美洲豹。韦弧听到边上的人讲中文有些惊讶,他已经醉了,刚刚想开口寒暄,就一头倒在了吧台上。

陈重把韦弧带到了自己的住处,韦弧醒了过来,又要酒喝。陈重给他开了一瓶啤酒,问他山谷里那个隐形的东西是怎么回事。韦弧充满讶异的问:你怎么知道的?陈重解释了自己是一个私人侦探,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说自己在东郊记忆的山谷酒吧里也看到过一次超自然现象,但没有说具体的情况。陈重还拿出了无人机的监控视频,给韦弧看了灰屋门口那段的录像。韦弧一半是因为喝醉了,一半也是想和人倾诉,喝了一大口,趁着酒意开始讲述他的经历:

育空山谷产生于东郊,是东郊的延续。我就是在研究东郊的超自然现象时,才发现了山谷和东郊之间的联系。当然绝大部分山谷里的人并不知道山谷的起源。我对于东郊和山谷了解的越多,也就越发的沉迷,慢慢也形成了我自己的想法。为了能观测到育空山谷里的第一手数据,证明我的理论,我决定申请加入山谷。

山谷最奇异之处就是这里没有性欲,任何人一旦进入山谷就不会再感觉到性欲的存在。首席长老对我们解释说,性欲其实只是被隐藏,它还是静静的在累积,所以每个山谷的居民都需要进入灰屋,把累积的性欲释放出来。

说起没有性欲,你可能首先会联想到阳痿或者老得不能再老的那些家伙。其实即使是这些人,他们的性欲根本没有消失,他们依旧会想,只是有欲而无能。没有性欲的经历其实每个人都曾经有过,那就是童年无邪的时光。所以,要想像山谷里的生活,只要想一下自己童年最纯洁无忧的日子就可以了。但山谷也不是简单的回归童年,每个人在这里都还有着自己丰富的体验和深刻的思考,所以我把它称为成熟的童年。

我觉得每一个真正重视精神享受的人都会喜欢山谷的生活。在山谷里我会被分配到不多且力所能及的工作,我可以很快就完成,其他的时间便可以自由支配。我最经常做的是读书和弹吉他,有时也自己写歌。我还认识了好几个谈得来的好朋友。去除了生活的重负和欲望的束缚,每个人都变得有趣起来。 我也依旧继续着我的研究,但不为了什么名利,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想要知道山谷背后的原理是什么,是什么奇妙的设施能让大家都可以如此纯洁的生活。

山谷中的一切对我来说都近乎完美,只有灰屋的存在让我感到非常迷惑。首席长老说过这样一段话:‘欲望是守恒的,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只是会用不同的方式显现。山谷也无法消灭欲望,只能让欲望累积在一个隐秘的所在,然后在灰屋中一次性的释放。从这种意义上说,灰屋不是山谷的缺陷,而是山谷的核心。’

我第一次进入那座灰屋是在来山谷一周之后。那天我到的很早,大部分门前都还没有人,我可以任意挑选自己喜欢的颜色。我挑了一扇深蓝色的门,进门之后,当身后的门关上,前面一扇门才自动打开。屋里非常黑,我把手凑到眼前,还是什么也看不到。我开始脱衣服,所有的衣物都要留在这里,只有当你全身赤裸,空无一物的时候,灰屋才会打开下一扇门,让你继续前进。

周围安静的有些异常,我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声,和脱衣服不可避免的琐碎声响。空气里有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夹杂着香气的风,四处缭绕。后来回想起,我觉得也许只是我的幻觉,但是当时确实觉得那股香气仿佛有这灵性,潮热的空气缓缓地在我裸露出的肌肤上流动。香气仿佛是灰屋的呼吸,而在它的呼吸间,我的性欲开始萌芽。

我加快了脱衣服的速度,很快整个身体都裸露在潮湿的香气里。我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贪婪的扩张,整个人开始膨胀漂浮。我向着香气的源头飘去,香气的源头也向我飘来,经过了漫长的漂浮,我才终于停了下来。黑暗中我看不到,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想和她说话,但是灰屋具有一种混淆语言的特质,我说出的话会变成一种无意义的声响,让人难以捉摸。就连思想也在灰屋的作用下变得更加缺乏理性,只愿意顺从心底的冲动。这些当然都是我后来总结出来的,当时除了无法和她交流,觉得有点不方便,并没有任何其他特别的感觉。

虽然不能交流,但是我们可以闻到彼此的体味,可以拥抱接吻,可以做爱,我知道她可以满足我最深处最无法满足的欲望,而我也能满足她。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种火焰,一种能把所有都燃烧成灰的火焰。用火焰来形容性爱的激烈和不可压抑的特性是很常见的,但是我把灰屋里的性爱形容成火焰还有一份额外的意义,灰屋里的性爱具有非常特殊的短暂性和当下性,当我走出灰屋性欲就会完全消失,那份激情立刻变的苍白暗淡,就好像烈火燃烧过后,只剩下一堆灰烬。

激情消失了,但记忆还在,我清晰地记得她的气味和触感,记得她的气味里如何混杂着灰屋本身的香气,记得我闻到她的气味时无法自抑的冲动,我现在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那股香气。但是没有了性欲,我无法感觉到当时的那种不由自主,我只能努力去想像和理解灰屋里的自己,但是没有性欲的我从根本上觉得灰屋里的自己古怪、狂暴、还有些肮脏。不过同样的我也依稀记得,自己在灰屋里的时候如何觉得外面的我是那么苍白可怜,缺少激情和冲动。

灰屋里的激情没有延续下来,但是山谷只是让性欲隐藏,并没有改变人的其他天性,譬如好奇心。第一次进入灰屋之后,我心中总想着灰屋里的女子到底是谁?但是只有一次黑暗里的接触,我看着任何人都有可能,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第二次进入灰屋的时候,我选择了同一扇门,期盼着能和她再次相遇。也许是灰屋有着灵性,满足了我的愿望,我再次遇到的还是她。我爱抚她的时候,努力的控制着自己,小心翼翼地估算着她的身高,腿的长短,还有头部、乳房、手掌的大小。但是在灰屋里,进行估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的头脑在香气里被迷惑的甚至不能做简单的四则运算。最终我只能满足于模糊的语言,而无法得到精确的数字:她个子不高,腿修长,头部较小,乳房中等,手指修长,皮肤异常滑润,给人很年轻的感觉,鼻梁高耸,耳垂不大。

我后来专门找机会见到了山谷里所有的异性,只有红和碧两个人完全符合以上条件。红和碧体型相似,两人最明显的区别是头发的颜色,红是一头棕发,碧的头发却漆黑如夜色。于是第三次进入灰屋的时候,我拔了一根她的头发带了出来。头发是蓝的,天然的发色不可能是蓝色,于是我想把它拿到一个喜爱研究化学的谷友那里化验。在路上我不知道怎么把那根头发搞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我猜测那应该是假发,红和碧都可能戴上蓝色假发套,我需要一些更绝对的证据,我决定要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一点印记。

一直到第四次进入灰屋,我都没能决定到底应该如何去做,如何留下一点印记。但是当我又一次漂浮在灰屋的香气中,当她也和我一起在漂浮,我忽然强烈地渴望她的鲜血。我要在她那我从未见过,但一定白皙如深夜初雪的颈部留下我的齿痕。我要让我的欲望延伸,延伸到灰屋之外,我要让我的欲望超越,超越此刻此时,超越我的存在,超越我生死之间的短暂渺小。我残忍地咬下,嘴里充满青涩的血腥味道,她声音里透出痛楚,人却和我一起变得愈发疯狂。

出了灰屋,我嘴里的血腥味道犹未散尽。我吐出一口口水,却是淡淡的天蓝色。我有点诧异,找了一个镜子张嘴细看,牙缝里还残留着几丝蓝血。她身上流的竟然是蓝血,怪不得长出和我们不同的蓝发。也许她是山谷里某种奇特的生命,被长老奴役了来吸收消除我们的性欲?我暗暗下了决心,下次一定要把她救出灰屋。不过为了百分之百确认她不是山谷里的某个女性,我还是查看了每一个异性的脖子,果然都没有我的齿痕。

终于到了第五次进入灰屋的日子。一进入灰屋,我的优柔寡断就完全消失了。不用思考,也就不会犹疑。灰屋里无法交流,我也没想过需要说服她。灰屋里的我处于一种感觉自己可以支配和控制一切的状态,尤其是有关她的一切,她自然应当百分之百地服从我。我是为了她的幸福而做出的决定,即使违反她的意愿我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状态对于灰屋之外的我来说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我是一个理性且尊重异性的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尊重。我不希望其他人基于任何理由来干涉我的自由,因此我同样无比确切的坚信每个人都应该约束自己不要干涉别人的自由。即使是为了别人好,即使是看似绝对正确的事,即使他人的选择看上去好像很愚蠢,即使他人的选择我很不喜欢,只要不干涉别人的自由,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力。但是在灰屋里,我的思维变得野蛮而简单,如果说山谷的生活好像童年纯洁无忧的日子,那么在灰屋里的我好像变成了古代野蛮的勇士,凭自己的本能决断,冲动而暴虐。

那天开始时她坐在我身上,蠕动间忽然把我抱得很紧,下面热热的湿了一片,我趁势抱着她站了起来,边走边动直到她瘫软在我身上。然后我抱着她慢慢向我进来的门走去,没想到一到门口,她就挣扎着要从我身上下来,我努力箍住她,她竟然打我甚至咬我。我心头火起,把她的一只脚死死抓住,一路摸索着拖到我放衣物的地方。我本想自己穿好衣服,也把她遮掩一下再出去,没想到她死命地挣扎,想要爬回到另一边。我心急之下,不顾自己和她都还是赤裸的,抓住她的一只脚向门外拖去。

我推门而出,在月光下第一次看到了她。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晶莹的蓝色,在如水的月色下,有着夺人心魄的魅力。我被她凝固了,不自觉的放开了手,她没有继续挣扎,反而蜷缩了起来。月光照在她蓝色的肌肤上,泛起一阵雾气,随着雾气越来越多,她慢慢隐在了雾气之后,不复可见。我当时如痴如醉,就赤身裸体的站在那里良久,直到蓝雾散去,她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大地。 ”

 

(六)

韦弧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顿了一下,喝了口啤酒。陈重也听的入神,听他讲到自己无人机录像停止的地方,却停了下来,不禁有些心痒难耐,忍不住问道:然后如何了?

韦弧这时却有些意兴阑珊,简单的说道:不知谁帮我穿上了衣服,被带到首席长老那里。首席长老和我说发生了这样的事,虽然不是我的过错,但不能继续让我留在山谷里居住了。我问他那个蓝肤女子可是被我害死了。首席长老对我说:她并不是真实的生命,她只是你累积的性欲在灰屋里幻化出的形体,一旦离开灰屋,她自然就消失了。但是你的性欲也随着她消失了,现在你离开山谷,或者进入灰屋,都不会再感觉到性欲了。’”

听到这里陈重感到吃惊而且有点怪异,男人在这件事上无论强弱,都很要面子,但是韦弧说起自己失去性欲这件事却淡淡的,就好像是说别人一样。但是这种事陈重觉得不好再细问,于是岔开了话题,提出了另一个疑问:你说山谷是产生于东郊,是东郊的延续,这是什么意思?

韦弧解释说:买下山谷的中国富豪当年是电子管厂检测车间的主任,他后来下海发了财。而和他一起创建山谷的是电子管厂当年的总工程师。而当年检测车间的旧址就是现在的山谷酒吧。我也是循着这些线索,才找到了山谷,并且慢慢形成了我自己对这些超自然现象的解释。

陈重问道:你怎么解释灰屋里的事呢?都只是幻象么?这些幻象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韦弧答道:我觉得这些幻象的产生是因为电磁场对人类脑部活动的影响。当初在东郊电子管厂检测车间中可能凑巧形成了一个特定的电磁场分布,它会影响人类的脑部活动。而车间主任和总工程师发现了其中的秘密,把它用在山谷中压抑欲望,也把它用在灰屋里发泄欲望,我觉得这就是山谷的基础。我在山谷里的时候,一直在记录那里的电磁场波动和分布,可惜离开了山谷无法继续我的研究了。

陈重想了想,也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他描述了那个雷雨之夜在山谷酒吧看到的情形。韦弧想了想,问道:你这个还真是不好解释。你肯定你看到躺在那里的是姬钢么?

我很肯定,那个人也穿着那种印着天矢标志的T恤衫......”说到这里陈重顿了一下,他才发现那天自己其实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面孔,也没确定那个人的是否断气了,就着急去追赶韦弧了:嗯,我确实无法肯定。

韦弧说道:每个人的欲望都是千奇百怪的,但是在山谷酒吧会发生这样的神秘事件,说明那里还有残余的影响。效应虽然不稳定,但我们可以试一试。

陈重说:对呀,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恢复你的性欲的办法。

韦弧笑了笑:你还是不明白没有性欲是怎么回事。那些阳痿的人是因为还有性欲的存在,才会千方百计的想要恢复自己的性能力。而完全没有了性欲,你只会觉得性欲是一个累赘与负担,根本不会想再次拥有它。就好像购买奢侈品的欲望,如果一个人没有了钱,但是购物欲还存在,这个人只会更加的难受。但是如果你的购物欲有一天忽然消失了,你再想起当初特别想买奢侈品的日子,你只会觉得那是一种累赘与负担,甚至你会觉得当时的自己非常可笑。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觉得当初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生命。

陈重也是洒脱的性子,听了拊掌赞道:这段话值得干一杯。

韦弧举起啤酒一口干了,然后说道:不过我确实很想能科学的解释这些奇怪的现象,我们去山谷酒吧试试也是一个好主意。

陈重点了点头我们就这么定了。到这时陈重才想起他的雇主,于是问道:姬钢在里面过的怎么样?

他过得最开心了。他从小喜欢音乐,梦想就是成为最棒的鼓手。但是富豪之子总要继承产业,无法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在山谷里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追逐自己的梦想。而且他和比比恋爱了,山谷里的爱情是最纯真的。在山谷之外,即使是最纯洁的初恋,也总是掺杂着金钱和性欲的成分,但在山谷里,所有的人在金钱上都是平等的,而且所有的人也都没有了性欲。你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好的爱情么?

韦弧说的很随意,陈重的心中却一阵刺痛。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有时失去了一件东西会觉得轻松,有时却会因为失去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感到伤心与失望。韦弧失去了性欲,失去了灰屋中的激情,但是他丝毫没有遗憾,反而觉得轻松;而对于陈重来说,只是一个从来不属于自己的,也从未谋面的异性爱上了别人,他却觉得自己被割去了很珍贵的一部分。

 

(七)

离开小镇之前的晚上,陈重和韦弧一起去格陵兰酒吧。他们两个人都有些心事,很快就有了醉意,韦弧问冰岛老人:“老爷子您怎么跑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开个酒吧?这里的人还不如我睡过的女人多。

老人温和的笑笑,用他带着北欧口音的英语反问道:“小家伙,你是那个山谷里出来的吧?你这个朋友又是怎么回事,在这里好几天了,是来接你的么?

韦弧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山谷里出来的?

来这个小镇的人几乎全和山谷有着某种联系。我在这里开酒吧十几年了,你这样出来的我见过好几个。每一个出来的人都像你一样,失去了某种珍贵的东西。”

陈重插口问:“别人都失去了什么呢?

老人说:有人失去了享乐的欲望,有人失去了骗人的能力,有人没有了性欲,各式各样吧。

韦弧问道:那失去的不都是些罪恶的品质,人由此变得更高尚了,生活也会更加安乐幸福?

老人说:人的品质哪里那么容易分出绝对的善与绝对的恶。太多了是罪恶的东西,完全没有就是善么?当人完全舍弃了某些自然赋予人的东西,那么人还能算是完整的么?

韦弧反问老人道:每一个宗教都有自己的戒律,而几大宗教的道德观也都很相似,甘于贫穷、禁欲等等。难道那些宗教都错了么?

老人答道:宗教戒条自然有它重要的意义,但是戒条的意义不在于它的完美实现,而在于实现它的过程中人必须忍受的痛苦。一个天生性欲不强的人,很容易就能不邪淫;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很容易就可以不偷盗;但是实现了这些戒律对他们是没有意义的。只有面对自己最难放弃的欲望,忍受最大的痛苦与煎熬,在这个过程里才能感受到神的存在。欲望是神赐予人的礼物,克服它的过程让我们触摸到神。

陈重和韦弧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欲望,听到老人的话,都陷入了沉思。老人拿出一瓶绿色的酒,为自己斟了一杯,也为二人各倒了小半杯,说道:这是冰岛的黑死酒,它是土豆和香菜发酵而成的烈酒,有种诡异的香味。那可不是什么清香,是一种让人恶心的味道,我们说它像泡在汽油里的裸麦面包

韦弧喝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忍得很辛苦的样子。陈重也喝了一口,他因为失去了嗅觉,并没有觉得那种香气很难忍受,反而在其中尝到了一种夹杂着恐惧和沉迷,好像是人心中最深处欲望的味道。

陈重很快干了自己的一小杯黑死酒,老人看到很开心,又替他满上:我在开这间酒吧之前,本来也是想要加入山谷的。我曾经去山谷访问过,里面的生活真的非常舒服,称得上无忧无虑。但是当我努力挣到了一笔钱,终于可以加入山谷的时候,我犹豫了。那时我已经到了这间小镇,离山谷只有一步之遥,但是我停了下来,用我的积蓄在这里开了这间酒吧。

说到这里,老人喝了一口黑死酒,才继续说道:人老了之后,大概就会变得罗嗦,我的事就不多说了。小镇上其实有不少和山谷有关的人,有和我一样临时改了主意的,也有进了山谷又出来的。二位想不想也在这里多住上一段呢?

 

(八)

虽然韦弧对于在小镇暂住的提议很有感兴趣,但还是决定先回一次成都,和陈重在山谷酒吧做一些试验。陈重通过他在商界一位很有影响力的客户租下了山谷酒吧,依照韦弧的要求在酒吧四壁上装上了电磁场调节装置,然后开始等待一个雷雨之夜。

那个夜晚很黑,酒吧的窗户都被封死,没有一丝光可以透进来。陈重摸索着坐在吧台前,在黑暗里凝视着前方,徒劳的想看到些什么,当然,黑暗里空无一物。陈重想起了比比,想起了姬钢,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住在一起了么?纯洁而没有一丝欲望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充满欲望的人是不是永远体会不到真正的爱情?陈重忽然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一种厌恶,自己在为原配抓小三的时候,姬钢正和比比一起演奏,一起作曲。但是自己除了当侦探并没有其他的才能,不去抓小三又能做什么呢?想自己这样普通而没有特殊才能的人,是不是在出生时已经被神抛弃,注定不可能触摸到任何有决定性意义的事物?

陈重经常会有自己很渺小普通的感觉,尤其是面对大自然的时候。在爷爷家附近的山林里,没有什么灯光,入了夜,星空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瀑布,像要泼洒下来一般。看着那样的星空,每个人都会感到自身的渺小与普通。但是,在星空下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普通,和与另一个人相比时感到的渺小普通,虽然使用的是同一个词汇,其实内心的感觉却很不相同。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我们感觉到星空的伟大壮美,从而意识到自身的渺小普通,那时我们感觉到的是身为人类一员的渺小普通;而作为一个人拥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仰着头的,他非但不会自卑,反而会因为面对无限时还能抬起头,从而感觉到一种身为人类的尊严。但是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比感到渺小普通时,除非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感情而俯首,他只会感到深深的自卑和无奈。

黑暗里,陈重看不到星空,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努力地回想,自己的的生命里有没有过纯洁而没有丝毫欲望的爱情。陈重想起了那个眼睛里有着小溪清香的少女,想起了那种能洗涤污秽的气味。她如果身处灰屋之中会感觉到什么呢?他想象着她在灰屋的黑暗里的样子,想象着她会闻到什么样的香气。水在灰屋里也会燃烧么,还是水总是水,最多只会变成湿热的蒸汽。记忆里少女模糊的脸庞忽然变成了比比,陈重在监控视频里看到过比比进入灰屋前后的模样,但是比比在灰屋里会嗅到什么样的香气,她心底需要发泄的不可说的欲望又是什么呢?

一阵雷声打断了陈重的思绪。他听到了雷鸣的气味,那是一种苦涩但强大的味道。这是他失去嗅觉之后第一次听到气味。他闭上眼睛,把手放在吧台上,感受着雷鸣带来的震动,直到一切重新归于安静。我们的一切感觉都来自大脑,色声香味触,五感其实都是相通的。雷鸣过去,但是雷鸣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去,这时他的手掌上又感到了一阵颤动:是地震么,还是我自己在震动?” 在颤动中陈重睁开了双眼,看到不远地方的黑暗中,一双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而他的心里再一次闻到了那种神秘到难以忘怀的香气。

上一次听比比演唱时,陈重已经回忆起在香果树下发生过一件邪恶的事,但那时只是模糊的感觉,现在他却在重新经历。香果树肥大的枝叶在夜风中哗哗作响,夜色里失去了色彩的枫叶缓缓飘落,一切都只是那种香气的背景,为了把诱惑衬托到极致。陈重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努力压制着自己,害怕呼吸声惊走了那双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眼睛。想着这个气味就要离他远去,再也不会碰到,想到其他的人或兽会占有这只小兽,占有它诱人的眼睛,他宁愿让它永远的消失。他缓缓端起了猎枪,瞄向黑暗中匍匐的影子,他要永远的拥有这种气味,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黑暗中的香气勾起了陈重最原始的杀戮欲望。

和香果树下不同的是,那双眼睛属于一只兽类,眼前的黑色眼睛却属于一个人。黑暗中无法分辨她的相貌,不能看清她的肤色;也许她是蓝发蓝肤,也许她只是自己脑中的幻想,但是陈重无法否认对方也是一个人。他和自己的杀戮欲望争斗着,手中攥紧了一个小小的遥控按钮。他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封死的窗户就会打开,月光会被几十盏反射镜照进来,眼前的人会在月光下永远消失,而自己杀戮的欲望也会随她一起消失。他不用自己出手杀戮,就可以杀死自己最邪恶的欲望。想到这里陈重心里感到一阵燥热,杀死她也杀死自己的欲望,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他向那双眼睛望去,黑暗中本不应该看到任何东西,更别提黑色的瞳孔,但是他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黑色瞳孔中散发的恐惧与哀伤。这种绝望的气味让他觉得异常熟悉,很久以前在香果树下他就闻到过,但是他一直忘记了。直到此刻,陈重终于完完全全地记起了那天的事情:在香果树下,他在黑暗的神秘香气中端起了枪,瞄准了那只小兽。小兽没有试图逃走,只是伫立在那里,它的眼瞳中充满了同样的恐惧与哀伤。那种绝望令它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气,而这种香气征服了陈重。

那天,陈重还是开了枪,但是枪口朝向的是天空。他无法杀戮一个散发着绝望气味的生物,就好像现在他也无法按下手中的按钮。

陈重把按钮轻轻的放在吧台上,缓缓地吻上了那双黑色眼睛中间偏上一点的地方。那双眼睛随着亲吻轻轻的合上了,陈重伸手摸去,一滴冰凉的泪珠落在了他的手上,本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虚空。

 

(九)

从酒吧里出来,陈重告诉韦弧试验失败了,他在黑暗里没有看到任何东西。韦弧没有丝毫的怀疑,因为使用电磁场影响人类的脑部活动,抑制或激发人类的欲望,本来就是一件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事情。失败也在意料之中。

他们又重复了几次,偶尔陈重会看到一些神秘的景象,大部分时候什么也没有。但是陈重每次都骗韦弧,说是一无所获。陈重心想,这就是为什么研究人的心灵这么困难,因为每个人都会撒谎。陈重知道和韦弧继续合作可以得到一个科学的解释,但是对于他来说,解释有什么益处呢?在陈重的内心深处,他宁愿让这些经历保持一份神秘。科学的解释可以让人类懂得事物是如何运作的,但是它永远无法解释事物为何如此发生。而且科学解释的过程具有某种毁坏性,科学让人类自以为理解了某个现象,于是不再对之产生那种满含敬畏的神秘感觉。

最终韦弧放弃了,去了育空山谷旁边的那个小镇,那里离山谷很近,他可以继续对山谷电磁场的异常进行研究。韦弧和陈重保持着联络,他经常叹息育空小镇的食品难吃而且昂贵,感叹着成都的美食和好玩的去处。但是最终他却决定在小镇定居,和冰岛老人一起经营那家老旧的酒吧。

陈重结束了侦探社,开始倚靠积蓄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无所事事其实并不是一个太坏的生活状态,尤其是一个人真的是无所事事,而不是用韩剧游戏或者旅游购物把那些空闲时间填满。当一个人享有了真正的空闲,他会看到更多真实的自己。

陈重开始每天写日记,虽然他现在的生活异常单调,并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在日记的开头他如此写到:

欲望是一件令人迷惑的事。育空山谷里的人设法隐藏欲望,无法隐藏时就把它一次发泄掉;韦弧完全失去了性欲,他反而生活的更加平安喜乐;小镇酒吧的冰岛老人认为欲望是神的恩赐,想要通过克服它来触摸到神。每个人对欲望都有自己的理解,我觉得其间并没有高下对错之分,也没有哪种理解是最正确或者最好的。因为欲望是每个人特有的东西,如何理解它、面对它,也都只是个人的事,不可能有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答案。而对于我来说,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再次遇到一双散发出神秘气味的黑色眼睛。那时我能否控制住自己杀戮的欲望呢?我不知道。欲望让我们成为野兽,但是和欲望的抗争也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在和欲望的抗争中,我们有时胜利,有时失败,有时我们鄙视它,有时我们崇拜它。但是完全没有了欲望,人就不再是人。我不想消灭我的欲望,但是我也不会向它屈服。我要通过欲望,找到真正的自我。

不过找到真正的自我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陈重也不着急,就让日子缓缓的像北方刚刚解冻的大河一样流动着。

比比和姬钢每周六还是会在山谷酒吧演唱。陈重经常去看,比比的歌还是同样的好听,但是她的眼睛不再散发出那种神秘的气息。陈重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比比变了,也许是陈重自己变了。不过自从闻到过雷鸣的味道之后,陈重不仅是看到眼睛,听到某些声音也会嗅到一些气味,有些很美妙,有些很普通。比比的歌声散发着一种清香,陈重非常喜欢,好像喜欢很久以前那个有着小溪清香的少女一样。不过这一切都无法像香果树下的气息那样真正令陈重感到发自内心深处的颤栗。

那是盛夏七月的一个周六,韦弧回成都办些事,约了陈重在晚上在山谷酒吧见面。陈重前晚睡得不好,下午补了一觉。结果正好停电,醒来时满身大汗。他洗了个澡,随便穿了件T恤,和往常一样来到了山谷酒吧。到了酒吧他才发现自己拿的是姬钢送他的一件,就是那次雷雨之夜姬钢身穿的那种白色T恤,上面还印有蓝色的天矢公司标志。

陈重现在成了酒吧的熟客,每次酒保都会为他留座。他坐下来和往常一样要了一杯啤酒,韦弧还没有到,陈重拿出随身带的一本侦探小说,看了起来。这时酒吧里起了一阵骚动,两个黑社会打扮的青年男子在骚扰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性。周围的人都起了公愤,但是看那两人嚣张的样子却都敢怒不敢言。酒保知道陈重曾是私家侦探,来请他帮忙。陈重看那个女子的背影甚是可怜,也就答应了。陈重本以为这两人会给自己一个面子,没想到他们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其中一个竟然拿出刀具威胁陈重,结果被陈重随手就把刀具夺下。陈重曾经是特种兵,普通人即使手持刀具也无法对他造成威胁。这时另一个人看到同伴不堪一击,忽然掏出一把手枪。陈重一眼看出那是真枪,中国枪械管制极严,不知道他是如何搞到的。但是手枪的保险并没有打开,陈重知道凭自己的速度完全可以在那个家伙把保险打开前,就把他击倒。陈重正要出手,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黑衣女子忽然转过了身,一双眼睛充满了无助惶恐的神色,就好像香果树下那只小兽凄然的眼神。那种神秘诱人的香气再次如潮水般把陈重淹没,让他呆立在那里,成为了手枪的靶子。

一声枪响,陈重倒在了吧台上。酒吧里的人纷纷向外面跑去。开枪的人自己也吓傻了,过了一会儿才被他的同伴拉走,只留下陈重一个人。

陈重昏沉沉的,不知被打中了哪里,但是却无法移动自己。这时,韦弧跑了进来,查看了他的伤势,又跑了出去,可能是去找人帮忙。陈重觉得韦弧跑出门的样子异常熟悉,恍惚间记起那就是他以为韦弧杀了姬钢的那个场景,原来自己提前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吧台上那个身穿天矢T恤的垂死者是自己,不是姬钢。

不知过了多久,陈重本来越来越黑的视界中,忽然多了一丝光亮。舞台正中的弧形屏幕上比比开始歌唱,她这次唱的不是民谣,而是一首异常黑暗的重金属:匍匐在歌声里,被我征服。把一切献祭,换取死亡。

歌声中,陈重心中的香气越来越浓郁,香果树下的黑影、带着黑色项圈的比比、黑暗中流泪的她,无助的被欺辱的黑衣女子,四双眼睛重叠在一起,散发出死亡的气味。原来那一直令他魂牵梦绕的气味是死亡散发的芳香。

帮助我,让我回到它的怀抱。陈重觉得脖子上越来越紧,逐渐喘不过气来,他的意识也慢慢变得模糊,但是有一个想法却越来越清晰:原来我最大的欲望不是占有,也不是杀戮,而是为了这种神秘的香气而死亡。

他感觉自己在上升,和那香气一起向上浮动。他心里的香气却逐渐淡去,只剩下一个躯壳静静躺在酒吧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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